叛叔父 第75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5473
  觉明忙说:“阿弥陀佛,我屋里正好有跌打损伤的膏药贴,夫人先到我屋里将就贴上,再另打发人去买好的来。”
  于是九鲤搀着顾夫人随觉明觉光进二院,一径踅入觉明房中,那觉明顾着到处翻膏药贴,觉光则殷切切地请她二人在里间椅上落座,一面命小尼姑去瀹茶,一面对坐在圆案前,眼睛直勾勾在九鲤身上看着,嘴角弯着抹笑意。
  九鲤亦是头回进这老尼姑的屋子,一看与别的僧房迥然不同,家具都是使的好料子,连屁股底下的坐垫摸着也是滑滑的缎面,挂的帐子帘子颜色虽淡,却皆是绡纱的,倒不像个尼姑清修的屋子,和有钱人家的老太太的卧房一般。
  监寺的屋子是这样,不知住持的屋子又是如何奢靡?正自想着,那觉明找了膏药贴进来,递给顾夫人,便在觉光身旁坐下,也盯着九鲤看。
  看一会便赞叹不已,“姑娘这样的容貌,真是难得一见,老爷夫人真是大福,有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小姐,何愁招不到贵婿?”
  说得九鲤不好意思,抿着唇儿笑,“我父母已亡故了,是跟着祖母和叔父过活。”
  觉明目中一亮,复将她从头望到脚,九鲤被她二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待顾夫人那头好了,便搀着她告辞。觉明觉光送至门外,眼看二人渐渐走得远了,她们的目光仍在九鲤的背影上流连。
  忽然看见慧心从饭堂里出来,大太阳底下与她二人撞见,说了几句,那顾夫人先走了,九鲤却跟着慧心往她屋里去。觉明觉光脸色有点凝重起来,相看一眼,掉身走进去屋里去了。
  这慧心据说也有二十六.七的年纪,九鲤一行在身后好奇地打量她高挑修长的身材,一行环顾她这间屋子,略比慈莲那间宽敞些,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那些家具不知上的什么漆。油黑中浮着点暗暗的绿,显得古朴清幽。
  长条案上摞着好些经书,走到里间榻上来,见墙下靠着一架多宝阁,阁上也垒着许多经文,有梵文的有汉文的,各样珍本,也有她自己手抄装订成册的。满屋阗着檀香,这倒真是个潜心修行的姑子。
  九鲤盯着她的背影一路踅进里间,她忽然微笑回头,请九鲤在榻上坐,“我才刚见施主从觉明师叔的屋里出来,不知是为问案子还是为什么?”
  九鲤闪了闪神,“噢,是因为顾夫人的脚扭了,觉明师父说她屋里有膏药贴。”
  慧心倒了盅茶来,手里握着串念珠含笑坐下,“觉明师叔一向不好客,难得请人到她屋里坐一坐,大概是格外看重小施主。”
  这话乍听有些莫名其妙,可九鲤细细一想,那觉明老尼姑是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先前庾祺提慈莲看完病,她就走来说了些有头没脑的话,今日又待她和顾夫人格外热络,本想着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眼下听慧心如此说,倒像是那觉明打着什么旁的主意似的。
  可在她身上能有什么可图?难道是为了旁敲侧击打探案情?
  思及此,便装傻充愣地笑一笑,“我有什么值得觉明觉光两位师父看重?我们家送的香油钱还赶不上顾夫人呢。”
  慧心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碾动着,拨弄着念珠起身缓缓踱着步,“不论施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佛慈悲,我都应当给施主提个醒。凡寺庙正门谓之‘三解脱门’,可世上之人真能得解脱者有几个?佛门之内也并不见得都是清净地,否则了意和慈莲两位师妹也不会枉死对不对?”
  九鲤慢慢随她的步伐转着眼珠子,“慧心师父,你是想告诉我这青莲寺并不干净是不是?何不明说?”
  慧心垂头一笑,“我自幼被弃于青莲寺,是师父将我养大,青莲寺对我和师父来说,不止是修行之所,也是我们的家。话说至此,已是我对不住师父了。”
  九鲤起身走到她面前,咄咄逼人追问:“到底在青莲寺中发生过什么事?是不是与了意和慈莲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她只笑笑,九鲤再问,她便阖上眼无声念诵起来,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说。
  九鲤心里不由得有点恼火,赌气告辞,归到客院中,见庾祺和张达在屋里吃饭,杜仲也在屋里作陪,便走去将慧心的话说给他们听。
  张达扒了大口饭道:“这尼姑要说又不全说,恼人得很,我看你也别问她,把她抓到衙门去严刑拷打,我看她说还是不说!”
  杜仲
  笑道:“你以什么罪名抓人拷问啊?这慧心既是首座,将来是要接管这青莲寺的,说白了,开寺庙也是桩生意,若这青莲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全说出来,岂不是自砸了饭碗?她提醒两句已是仁至义尽了。”说着又转头看着扭头,“不过她是想提醒你留什么神?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打你什么主意?”
  忽然庾祺眼光一闪,想起昨日同幼君碰到那赵员外的情形,他放下碗朝罩屏里望去,“仲儿,你方才说开寺庙的是什么?”
  杜仲愣一愣,“是做生意啊,开寺庙卖香火,这不就是桩买卖嚜?”
  庾祺再虚着眼睛打量九鲤,倏然茅塞顿开,怪道昨日幼君说他是受了俗礼俗规的限制,原来关窍是在这里。一向因为佛门乃清净之地,所以从不往歪想,可若把它只看做“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许多蹊跷之处就能想明白了。这世上会有什么地方是单靠女人做生意?怪不得那几个尼姑如此美貌,连“面目狰狞”的了意,受伤前大概也是位美人。
  思及此,他放下碗睇向张达,“吃饱没有?”
  张达忙把碗底扒个干净,搁下碗箸,“先生有何吩咐?”
  “听说青莲寺还有个往外挂单的尼姑叫妙华的,我要你去查一查她是否真往别处挂单去了,不论她现在什么地方,找到她就将她带回青莲寺。记住,别惊动寺里的人。”
  张达领会,一抹嘴站起来,当下便去回过叙白,往外去了。
  九鲤见他们吃完,打发杜仲收了碗碟出去,自走来找了条抹布擦桌子,一面擦一面见叙白站在对过廊下,也正往这头望着。
  庾祺刚刚漱完口,突然幽幽冷笑,“两个人倒像牛郎织女,一个这头一个那头的,我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她斜下眼来嘀咕,“有人饭量大,有人心眼小,七.八个菜竟一点都不肯给人吃,真是悭吝——”
  庾祺抬头瞥她一眼,“连你都是吃我的喝我的,还惦记着旁人?你若有本事,将来不使家里的银子了,你想给人买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吃我也没意见。”
  她掷下抹布,把眼举到梁上,嘟嘟囔囔地,“瞧,明明嫌我长吃家里的闲饭,却还不赶紧答应我和叙白的婚事。我嫁到齐家,自然一粒米也不吃你的了。”
  “你想都别想。”庾祺轻声说完,便起身走到榻上坐着,端起碗热茶来吃。
  她追进罩屏里来,赌气在那头坐下,听见有脚步声,她歪着脑袋往门口一瞧,是那陈二爷来了。庾祺免不得要起身打拱,她只好跟着他站起来,朝陈嘉勉勉强强福了个身。
  陈嘉看见她倒露出个意料之外的笑脸,“听说还有庾先生的侄女在这里帮着办案,原来就是姑娘啊。方才在寺门外得罪了,姑娘不会还见怪吧?才刚你走得急,我还不及向你赔罪呢。”
  说着握着扇子作揖下去,听这话他和九鲤才刚已碰过一面,庾祺见他嬉皮笑脸轻浮殷勤,心下不悦。
  九鲤一样不悦,撇下嘴往旁边看着,“赔什么罪,得罪的又不是我,要赔罪只管到外头停尸房里去向死者赔吧,我一个平民丫头可担当不起。”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5章 庵中仙(十八)
  按说陈嘉见这叔侄二人一个冷着脸,一个冷着语,都待他不大殷勤热络,这一般大财大势的公子,倒也忍得下来,硬是在两双冷眼底下撩开衣摆坐下,抖开折扇簌簌扇着,笑颜不改。
  “话不好这么说,什么平民贵人的,往祖上数一数,谁家没穷过?姑娘说这话简直是折煞我。”见他两个还站着,他又收了扇站起来,“失礼失礼。”
  庾祺只得先坐下,旋即他也落座,一人占着一端,九鲤一看没她的坐处了,只得自回房去。
  陈嘉忙歪着笑脸向庾祺打听,“庾先生,我方才见张达急匆匆出去,可是去抓凶手?”
  阿六送行李来时特地捎了彦大人的话来,说这位陈二爷年轻爱凑热闹,既乘兴而来就不好令他败兴而归。庾祺只得实验相告,“是不是凶手还没定论,只不过青莲寺有个尼姑据说是在外挂单,现今青莲寺出了两条人命,该盘查的人都盘查过了,就只她还没消息,少不得叫她回来问问。”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陈嘉敛着眉,往手心里慢慢拍打着扇子,“你说凶手为什么总与青莲寺过不去?是不是这青莲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庾祺心内一动,睐过双目泠然地望着他,黑漆漆的瞳仁深不见底似的,“依陈二爷之见,这佛门净地,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陈嘉提起眼梢斜他一眼,抖开扇子笑起来,“我不过是信口开河瞎猜瞎蒙,当不得真”说着慢条条拔座起身,“我可别在这里扰乱庾先生的侦查思路了,先告辞逛逛去。”
  庾祺起身送至门前,目光随他的身影越凝越远,越凝越深。九鲤不知几时从隔壁房里出来,在旁静静看庾祺一会,而后没声没息地挪到他身边来,待要张口,庾祺却脸色一变,敛了那丝似笑非笑的颜色,冷下脸掉身进屋。
  日晷日倾,他朝罩屏里走着,九鲤追着进门,看他背上映着窗户上的菱格,他穿的湖绿的纱袍,阳光方方块块,像投在水底。
  她心里虽喜欢,却在背后连剜他好几眼,“这陈嘉可不像个好人。”
  庾祺转身坐在榻上,“就因为他言语不当冒犯了死者?”
  “那倒不是。”九鲤抬起双手在两边眼角向下打了个钩,“就是觉得他笑起来像只狐狸,透着股狡猾,显得假。”
  庾祺冷笑着睇她一眼,“比你那齐叙白还假?”
  “您不要再说叙白的坏话了,我反正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九鲤走到他跟前抬着下巴颏睨他,“您没听说过么,女人一喜欢谁就开始犯傻。”
  他十分不屑的神气,“呵,你还知道自己是在犯傻?”
  她偏过脸,“那我也心甘情愿,怎么样?”
  庾祺抬起眼,见她歪着下巴一脸不受训教的样子,忽然打心底里泄了口气,万分无奈地低下头替自己倒了盅茶,“你放着光明正道不走,要么是我,要么是齐叙白,就一定要拣个火坑跳下去?”
  一听见九鲤就觉得他虚伪,难道他给她别的路走了?把齐叙白换成魏鸿结果也是一样。
  其实也说不定,倘或他真能舍得呢,所以她才不敢拿魏鸿做挡箭牌和他赌,万一他真将她嫁给魏鸿岂不失算?且叙白愿意帮她查明她的生父,这是一举两得。
  她走去窗户底下坐着,手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做出副运筹帷幄的姿态,“叙白可不是火坑,我信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您老说他心思重,难道像陈嘉那样心思不重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就好?”
  “你怎知人家心思不重?你不是说他一脸狡猾么?”
  “狡猾都露在面上了城府能有多深?”九鲤蔑一眼。
  庾祺却蔑着她,“顾夫人房中拾到的那个钱袋是陈嘉的一个叫卫霄的朋友的,前不久他们一齐乘船下江南,卫霄在南京下船,到这青莲寺来住了几日,陈嘉去了无锡办事。你说那卫霄到南京游玩,那么多景色宜人的地方不去,为什么偏到青莲寺来?我想大概是这青莲寺中有比别处更好的风景。”
  九鲤绕着青莲寺想了一圈,皱起眉头,“南京城比这里景色好的地方可多了去了,除非——”
  他呷了口茶,淡淡笑着,“除非什么?”
  她空张着嘴想着什么,神色显得凝重,“除非,是这里的女色,可与秦淮风光一比。”
  “却又比秦淮河更刺激两分。”
  九鲤不大明白他这话,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为什么?”
  “卫霄是京城里的官贵子弟,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女人不是唾手可得?唯有一种女人超脱世俗之外,不在红尘之中。”
  她抢白,“庙里的尼姑!”
  他点点头,“不错,你不放以偏概全想一想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红尘中的胭脂俗粉他们可能早就厌倦了,这山门中的女人也许更令他们觉得新鲜,在菩萨眼皮底下行苟且之事,又更有一层刺激。”
  九鲤心中暗骂龌龊,一调眼,不免想到他也是个男人,“您是不是也一样啊?”
  庾祺乜她一眼,“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但她冷眼瞧了他十几年,倒信得过他的品行,只是忍不住想怄他,便两手撑在榻沿上,低着头晃着两只脚,“您也是男人,男人的劣性难道您就没有?”
  她的臂膀擦着他的胳膊,他只得避开这搔魂动魄的肉.体,起身走到那头去,“那好,你就只当我也是个寻常不过的男人,正好早些将我忘了。”
  九鲤歪着脑袋瞅他一眼,好笑起来,“您也太自信了,我不是早就把您抛在脑后了么?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家能有什么定性?还不是今日打钗环明日裁衣裳的,三五日的新鲜劲一过,什么抛闪不下?”
  “你!”庾祺词顿半晌,气得发笑,“好好好,那还是你我乃至整个庾家的造化!”
  九鲤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并起双手合十,“庾九鲤总算知道迷途知返了,这是庾家之大幸,阿弥陀佛,这声佛我替您念了吧。”
  “用不着!”
  “这不是好事嚜。”她放下手歪过眼,看他须臾,手在炕桌上轻轻拍两下,有股大功告成的松快之意,“得了,我不再是离经叛道的小丫头了,您就不用替我担心了,留着点精力去替杜仲操心吧。”
  庾祺目光警惕起来,“他又怎么了?”
  她将脖子朝那边一歪,“我不能说,反正也够您着急上火的。我提醒提醒您,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别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愁得像个糟老头子。啧啧,瞧您倒霉得,偏养了两个冤家,您得好好反省反省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孽。”
  庾祺人还没老却觉老眼昏花,忙咬牙把双目闭上了,手在桌上攥成拳,心里只百般念佛。
  倏然听见脚步声,他把眼掀开,一看是杜仲脸色愈发铁青,目光似刀一般逼到他身上去,“你近来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问得杜仲一懵,看看他又看看九鲤,“没有啊,我能做什么?”
  他冷冷一笑,“鱼儿都告诉我了。”
  杜仲立马心虚,低下头转着眼珠子,一想近来的确什么也没干,要是小鱼儿告诉他什么,只能是关于绣芝的话。
  他正要软了膝盖跪下去认错,谁知九鲤咳了一声道:“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她横着庾祺,噘着嘴,“您别拉我做幌子诈人。”
  原来是虚惊一场,杜仲忙感激地暗瞅九鲤一眼,一张脸登时满堆起笑,“师父放心,笨人有笨人的好处,我这样的笨人最守规矩。”
  庾祺一时也不知九鲤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杜仲倒比她听话许多,素日最多不过是年轻气盛言语有失,不至于和她一样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