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作者:
蝴蝶公爵 更新:2025-11-04 20:40 字数:3034
那兵士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只觉浑身的热血都上涌,下一秒,人已经往裂隙处挤过去。
粗糙不平的石头山一般地压着他,他竭力深吸几口气,旋即,竟已到了城外。
“你做什么?!”
千夫长在他身后又惊又怒地吼道,“你想背叛将军吗?”
兵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耳边炮火声轰鸣。
他心道什么屁话,他何时效忠过萧定关,他不过是个田野耕种的农夫,盼着自家的三亩地多打几斗谷,护城河近在咫尺,荡漾的水波照得他眼睛都亮了,他听说那个季将军把之前鸾阳官员、大户占的田地都给百姓分了,倘他过去,说不定也能分点田土,来年冬天,给他家阿囡扯两尺花布——
“嗖!”
箭簇刺穿背心。
一蓬血花飞溅。
他趔趄了一下,重重摔到在地。
旋即,箭羽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扎得密不通风。
“嗖嗖嗖嗖嗖——”
紧绷到了极致的兵丁们根本来不及分辨那个人影究竟是朝廷军还是自己人,只在看见人影的瞬间,箭簇便从被拉得死紧的弓弦中射出。
蠢!
萧定关面色大变。
拿着千里镜的斥候大吼一声,“将军,叛军将逃出来的人射死了!!”
季承宁神色异常地沉。
身为主帅,看见叛军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内,他该高兴,可,季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示意弓箭手上前。
刹那间,箭矢如雨,然而射出去的箭上却没有箭簇,箭杆上却贯穿着粗纸。
黄纸洒落在城上,层层堆叠,随风纷纷扬扬,远远望去,宛如一场盛大的葬礼。
“纸上有字!”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
城墙上顿起一阵骚乱,“不许捡,不许捡!”将官声嘶力竭地吼道,一鞭子狠狠抽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伸手的兵丁身上。
下一刻,城下的炮火声陡地停滞。
萧定关面上没有丁点喜悦,反而更加难看。
可,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对面道:“城上之人听着,”数十个精壮军士大吼道:“叛乱之事皆萧定关一人之过!但有曳甲来降者,朝廷一律既往不咎,不要执迷不悟,白白给萧定关殉死!”
城楼上的军士骚动更厉害,不由得看向萧定关。
“妖言惑众,”萧定关脸色铁青,“这是乱我军心之言,当年朝廷官员是怎么压榨你们,作威作福的,你们都忘了吗?”
此言既出,灰头土脸的军士们眼神反而愈发动摇古怪。
若今日战局逆转,他们当然不会听信朝廷官员的话,可是,可是战局颓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本就因利而聚,难道真的要像朝廷军所说的一般,给萧定关殉葬吗?
城下,季承宁令还在继续,“旦缺口处有溃散流民兵丁,不要阻止,放他们出城,倘是成队的人马,就给我堵死在里面!”
鸾阳城内的人虽听不见季承宁的命令,却也看得出朝廷军的打算,他们显然无意赶尽杀绝。
一时间军心大乱,不少被抓到城下填补炮轰缝隙的兵丁民夫哪还顾忌得了其他,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与其在这被不知何时回来的炮火炸成烂泥,还不如冒死出去,求得一线生机!
城上还要再度射箭,刚有军士挽弓,就被身边人抓住手臂,狠狠往脸上招呼了一拳。
“我弟弟在下面!”那人眼眶通红地大喊。
在雷声和炮声之间,依旧足以令身边人听清。
被他打了一拳的人双肩巨颤。
“轰!”
炮弹在面前的城垛炸开。
火花照得人面赤红,人眼也赤红。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萧定关,眸中幽光闪烁,宛如鬼火。
不知是谁先上前,瞬间,黑压压的人潮拥了上去。
萧定关拔剑就刺。
可见了血反而让人更加疯狂地扑上去。
此日,雷光大作。
氤氲了一夜的大雨落下,暴雨如注。
“萧定关在此!”
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高高举起萧定关的佩刀,他撕心裂肺地吼道:“快开城门,迎接王师!!”
“咣当——”
“咣——”
武器掉落的声音湮灭在暴雨中。
……
活捉萧定关后,季承宁只下了一个命令,“不要动刑,也不要同他说话。”
人被捆得好似螃蟹,连嘴都被布条塞得满满登登。
战后事务繁杂,季承宁身为主帅,当然要善后。
也只是善后,凡庆功一律推拒,兵士们轮流宴饮,他则带了一堆人在书房里忙着处理文书。
一样样数据核算完成,送到案头,再交给他检查,汇集成文绉绉的奏疏,上奏朝廷。
胜利的狂喜和亢奋之后,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冷寂。
季承宁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待第一阶段的事务做完,天光已经大亮。
季承宁眼下一圈浅青,偏头望向坐在自己身侧,还在提笔算什么的崔杳,神色中多了几分柔和。
见他提笔沉吟,季承宁看得一笑,“在想什么?”
“想钱。”
季承宁一愣,面上轻松的笑容顿时僵住,“啊?”
崔杳眼珠熬得赤红,将核算出的结果往季承宁怀中一塞,“城池重建、城内百姓所用的粮米、草药,给伤兵、战死的军士的抚恤补给,犒赏全军的赏银,不知这些银钱世子打算拆了季府哪处补上?”
按说升官发财,怎地他俩一个倒贴打仗,一个倒贴为官。
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道:“有朝廷给呢。”
虽然仗打完了,但回去各种破事一定少不了,那些个文官也不知为何如此厌恶他,季承宁腹诽,他抱他们家孩子跳井了不成?
“这是吏部尚书要操心的活计,”他伸手,去捏崔杳僵硬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是十分地亲昵,“可叹我这个主帅失职,倒要劳烦表妹替我核算操持。”
崔杳忍不住笑瞥了眼季承宁。
青年将军的手掌就抵在他肩头,近在咫尺。
一道狭长的血痕附着在手背上,有点点腥气萦绕在崔杳鼻尖。
他无声地启唇,尝到了点混杂着硝烟味的腥甜。
喉结滚动。
他朝季承宁露出了一个分外无害的笑容。
……
微光拂面。
“嘎吱——”
门打开了。
带来一阵独属于清晨的凉意,还有混杂着硫磺味的血腥气。
那腥味并不算浓郁,却闻得人毛骨悚然。
是,被杀伐气浸没了骨头,才会有的味道。
萧定关吃力地抬头。
晨光中,青年将军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啊,萧将军。”
萧定关苍白起皮的唇嗫嚅了几下,半晌,才发出一声干涩的轻音。
季承宁上前,“什么?”
萧定关盯着青年将军近在咫尺的面容,真像啊,真像。
他几乎要强压着颤抖,最盛年时的永宁侯,最意气风发的季琅,他怎么能与他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呢?
这样像,偏偏又这么蠢。
连对皇帝的愚忠,都一模一样!
他吐出两个字,“蠢货。”
“歘!”
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架在他喉咙上。
寒刃砭骨,刺得皮肤生疼。
“阶下囚安敢对将军无礼!”李璧怒斥道。
萧定关不惧反笑,一双笼罩着厚重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黏在季承宁脸上。
季承宁拨开刀,语气重竟然还带着点笑意,“成王败寇,败军之将心中不快,本将军能理解。”
萧定关喉咙里嗬嗬作响,面色发青,似是被季承宁这话气得不轻。
但马上,他就剧烈地抽了口气,朝季承宁露出个分外古怪的笑容,“小季侯爷,我有话要同你说,”他的声音被烟火熏得异常沙哑,“不置可否屏退众人?”
季承宁还未开口,李璧脑袋立刻转到了季承宁的方向,满目担忧,欲言又止。
这萧定关绝非善类,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可知此人绝对会对将军不利。
季承宁接触道李璧担忧的目光,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他一笑,“都下去吧,本将军倒想听听,萧将军有什么体己话要对我说。”
众军官鱼贯而出。
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关上。
一线光打在萧定关眼珠上,季承宁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泛着深碧色,但在黑暗中,与寻常中原人无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