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无意识环紧手臂，把旧军装勒进怀里。
  她该知足的，和其他很多人相比，至少他们还有告别的时间，可为什么，贪心还是藤蔓一般疯长着？
  窗外传来装甲车调防的轰鸣，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德国的战线一直在往后撤，而克莱恩要去的地方，是此刻整个欧洲最残酷的绞肉机。
  他们会分离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还是…不，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能去想。
  她只能强迫自己更忙一些，再忙一些，熨烫、折迭、摆放…仿佛只要身体不停下，那些不愿意面对的汹涌情绪就永远追不上她。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动作已经停了很久。
  啪嗒，一滴泪终于挣脱束缚，猝不及防洇进旧军装的呢料里，她抬起指尖去擦，却越擦越花。
  自从听到那个消息，俞琬就有些下意识地躲着他。
  两个自己在心底撕扯着，一个在说，“过去啊，只剩下最后七十二小时了，你该每分每秒都黏在他身边，记住他抽烟时眉心的褶皱，抚过他衬衫下温热的肌肤，让他看清你眼里的不舍，让他知道你会想他...”
  另一个声音却怯怯地开口，“别这样，你的软弱改变不了任何的东西，既不能让他脱下军装，也不能让他不上战场。他是去打仗的，你的眼泪会成为他的负担，让他在炮火里分神。”
  让他记住你微笑的样子不好吗？
  女孩赶忙抬头，手背仓促擦过眼角。不能哭，至少不能让他看见。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克莱恩就在门口，门扉被他抵着，留了道缝。里面是被暖光灯光浸泡的一方小天地。他的女人就在那片光晕中心。
  从门缝里，他看着她背影。
  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她纤细的肩胛骨在薄薄的居家裙下微微耸起，阳光勾勒出一小截白得近乎透明的后颈。
  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下巴轻轻抵着衣领，没一会儿，小手慌乱在脸上抹着什么，动作又快又重，像在惩罚自己不该流泪似的。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件旧军装上。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穿的，左胸口袋处有个不起眼的弹孔，华沙巷战里，一颗本该穿透心脏的子弹，恰好被他别在那的铁十字勋章挡住。
  回营地后又发了新军装，新调来的勤务兵差点随手把它扔进杂物堆，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三年后他重返华沙，某个春天的雪夜，他从衣柜翻出军装，却发现弹孔被女孩缝了起来，变成一个小小的盾牌补丁。
  针脚歪歪扭扭，却成了这件军装上的新勋章，和她那样，软乎乎的。
  那时他们在一起没多久，她缠着他要他讲战场上的故事，听得时候眼睛发亮，听完又总做噩梦，偷偷钻到他怀里去。
  “就当是…护身符。”他后来特意拿着这补丁问她，她才红着脸小声地答。
  多傻气的想法，克莱恩当时在心里笑，要是护身符真有用，那么教堂求十字架的地方不得天天排起队。
  可他喜欢。
  没几个月，她就失踪了，他像着了魔似的整天穿着这军装，踏遍了整座城市的街巷，
  后来又回到东线，在斯摩棱斯克的森林里，他们遭遇了最惨烈的伏击。炮弹落下时，离他仅一步之遥的中校被瞬间撕成碎片，血肉溅满了他的前襟。
  那件军装被染得猩红，却奇迹般护住了他心口——三发狙击子弹先后擦着补丁的位置呼啸而过，最近的一发甚至灼焦了补丁的边缘。
  “你这件旧衣服是被死神盖了拒收章的。”清理战场时，同僚开玩笑。“连子弹都绕着走。”
  这衣服对他而言，是纪律，是责任，是杀戮的开始，在那个盾牌补丁出现开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成了他的护身符——如果真有上帝的话。
  而此刻，它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双臂环成一个圆，不像在抱一件衣服，倒像抱着什么有温度、有心跳的东西，
  他几乎能想象出他离开后，她独自在这里的样子。
  晨光照进空荡荡的卧室，她会独自坐在他们靠过的床沿，也许某个深夜，防空警报响起时，她还会条件反射往身侧蜷缩，却只能抱住冰凉的枕头。
  某个瞬间，克莱恩的指尖抽搐了一下。他想走上前去，从背后把她连同那件衣服一起拥入怀中，凑近她的耳廓，说着那些自己会嗤之以鼻的、疯狂的软弱话：“我不走了”，或者，“跟我一起走”。
  但他不能。
  肋间突然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痛，这感觉不像是旧伤复发，可高大男人背在身后的手，却倏然握紧了，像是在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里狠狠撕扯着的什么东西。
  他静在原地，呼吸不自觉放轻了，目光极珍重地描摹着眼前画面，等着那空气里的抽噎声，完全平息下来。